清晨八时的阳光,像融化的蜜糖,流淌在风吹沙城的每一片哥特式尖顶和其后加盖的晾衣阳台之上。
城主府内,阿诺正享受着这份蜜糖般的宁静。他坐在地毯上,背靠着沙发,看着五岁的女儿面包趴在不远处的矮桌上涂鸦。女孩金色的头发被阳光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、温暖的光晕,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生日歌,肉乎乎的小手握着一支蜡笔,正在一张羊皮纸上奋力画着一个歪歪扭扭、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坍塌的多层蛋糕。
“爸爸,看,”面包举起她的杰作,蓝宝石般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期待,“六层!我要一个六层的、草莓味的、有好多好多奶油的大蛋糕!”
阿诺笑了。那是一种卸下了万钧重担后,发自肺腑的、轻飘飘的笑。曾几何时,他的笑容足以令星辰冻结,而现在,它只为了一个画出来的奶油蛋糕。他想着再过几天,他将为她举办一场生日派对,一场他计划了整整一年的、“绝对普通”的生日派对。没有飞天扫帚,没有魔法烟花,更不会有来自深渊的宾客献上头骨制成的贺礼。只有气球、朋友、和一个六层的草莓奶油蛋糕。
这股纯粹的、几乎让他感到陌生的父爱与欣慰,如同一滴墨落入清水,瞬间在他名为“阿诺”的这具凡人躯壳深处漾开。
然后,世界回应了这份爱。
起初是一阵低沉的嗡鸣,仿佛来自地底深处。阿诺的警惕心瞬间绷紧,那是他作为“无光之渊”时烙印在灵魂中的本能。他以为是地宫里的某个旧日封印松动了。
但声音变得清晰起来。那不是轰鸣,是歌声。成千上万个声音汇聚成的合唱。
“祝你生日快乐……”
歌声走调、重叠、互相推挤,像是无数个醉汉在用不同的语言高歌,汇成一股黏稠而诡异的洪流,淹没了整个风吹沙城。阿诺的血液一寸寸变冷,他僵硬地扭过头,望向窗外。
他看到,他阳台上的那盆天竺葵,正剧烈地颤抖着,每一片花瓣都像是人类的嘴唇在奋力开合;街道对面,邻居窗台上的玫瑰花丛集体摇摆,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唱诗班;更远处,城墙上攀附的常春藤,城外随风摇曳的野雏菊,整座城市,视野所及的每一朵花,每一片草叶,都在引吭高歌。
一首为他女儿而唱的、走调的、足以让任何一位圣堂审判官当场拔剑的生日赞歌。
“爸爸,花花在唱歌!”面包好奇地指着窗外,脸上满是惊喜。
阿诺的内心却是彻骨的惊慌。这片由父爱催生的“奇迹”,在那些潜藏于世界阴影中的“观测者”眼中,无异于在黑暗的宇宙法则之海中点燃了一座熊熊燃烧的灯塔。它在宣告:这里,有超越自然的力量在扭曲现实。
必须掩盖它!
他来不及细想,一个最粗暴的念头占据了大脑:用更大的噪音盖过它。他甚至没有起身,只是一个意念闪过,一条临时的世界法则便被他蛮横地植入了现实。
【放大风声】。
下一秒,狂风呼啸而至。原本温和的晨风陡然变成了来自极北冰原的咆哮,卷起沙尘,狠狠拍打在城主府的落地窗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整座城市瞬间被如同鬼哭狼嚎般的狂风笼罩,市民们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,紧闭门窗。
歌声确实被压下去了,但在风声的间隙,那若隐若现的合唱反而更添几分阴森。
“呜哇……爸爸,我怕……”面包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和昏暗的天色吓得丢掉了蜡笔,扑进阿诺怀里。
阿诺紧紧抱着女儿,轻声安抚着,内心却愈发焦急。他搞砸了。他用一个灾难去掩盖另一个灾难,愚蠢至极。
上午十点,将看动画片看得咯咯笑的女儿托付给府里的石像鬼管家后,阿诺将自己关进了书房。这里曾是“无光堡垒”的核心,昔日的魔王宝座已被一张宽大的、堆满城市规划图纸的橡木书桌取代。
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,而且要用一种更精妙的方式。
他闭上眼,精神沉入那片只有他能感知的、由无数规则与概念交织而成的法则之海。他轻易就找到了那条由他亲手写下的、充满父爱的愚蠢法则——“为庆贺莉莉之喜悦,植物界当以声波共鸣”。它像一条闪着粉色光晕的丑陋毛虫,趴在世界法则严谨的银色蛛网上。
直接抹除它,会造成更剧烈的法则震荡。他只能覆盖它,用一条更优先、更绝对的法则去压制。
他放弃了覆盖式的“静音”,转而开始构建一个釜底抽薪的禁令。他将精神力凝聚成一根无形的笔,蘸着自己对世界本源的理解,小心翼翼地书写。每一个字符的定义都必须精准无误,否则又会诞生新的漏洞。
“定义范围:风吹沙城及其附属空间。定义对象:植物界(Kingdom Plantae)。定义行为:禁止其生物结构产生可被动物界(Kingdom Animalia)智慧生物的听觉感官识别为‘语言信息’的任何形式的声学振动。”
法则完成的瞬间,阿-诺感到一阵精神上的脱力,远比他当年一枪寂灭一个神国要疲惫得多。
但世界,终于安静了。
他瘫在椅子上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危机暂时解除。
下午五点,为了确认法则的“疗效”并安抚自己备受摧残的神经,阿诺带着面包在城里散步。街道上,市民们正三三两两地走出家门,抱怨着上午那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 freak sandstorm。阿诺听着这些抱怨,心中竟有一丝扭曲的安心。
他们路过城东的花店。店主格罗尔,一个身形魁梧如熊的前兽人狂战士,此刻却急得像个无助的熊崽,正对着一盆奇特的、正迅速枯萎的紫色花朵团团转。
“我的甜心,我的宝贝,”格罗尔粗大的手指颤抖着,几乎要哭出来,“你怎么不哭了?渴了就哭啊!你为什么不说话了?”
阿诺的脚步猛然顿住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他认得那株植物——“悲鸣花”,一种罕见的魔法植物,通过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来向主人表达“缺水”、“光照不足”等需求。
他那条“完美”的法则,让它变成了哑巴。
阿诺站在原地,一种混合着无力、荒谬与懊悔的挫败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。他自以为的精妙手术,不过是换了一把更锋利的钝刀,在另一个地方划开了新的伤口。
面包显然也感受到了那位大个子店主的悲伤。她挣开阿诺的手,迈着小短腿跑到花盆前,仰头看着那朵蔫蔫的、垂着脑袋的悲鸣花。
她伸出小手,轻轻触摸着一片枯萎的花瓣,用最轻柔、最认真的语气小声说:“不要难过。”
就在她指尖触碰花瓣的刹那,远处阿诺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他看到,那朵本已彻底失去生机、软塌塌垂下的花朵,竟微不可查地挺立了一下。那是一个超越了植物本身恢复能力的、近乎幻觉的瞬间反应。
“啊哈!水!是水起作用了!”格罗尔刚用喷壶浇下的水渗入土壤,他惊喜地大叫起来,完全没注意到女孩的举动,“我就知道!你这小家伙,就是渴得闹别扭了!”
格罗尔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。面包也因为花朵恢复了精神而开心地笑了。
只有阿诺,这个世界最古老的法则制定者之一,呆立在原地。他的法则不容违抗,那朵花在水分抵达根部之前,本不该有任何反应。可它动了,仿佛是在回应一个位阶更高的……指令。
他快步上前,拉起女儿的手,用足以骗过所有人的温和语气说:“面包,我们该回家吃晚饭了。”
他脸上挂着父亲的微笑,内心却翻江倒海。自己的力量是如此失控而笨拙,每一次自以为是的补救,都是新灾难的序章。而女儿身上那无法解释的一幕,则像一根更深、更冰冷的刺,扎进了他的困惑里。
他必须终结这一切。
一个偏执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,并迅速变得坚不可摧。生日派对绝不能出任何差错。他要用最严苛的“正常”来包裹女儿,不给“父爱领域”任何一丝暴走的机会。
不惜一切代价。
